同治三年,六月十六。天京城。
空气里早已没了秦淮河畔旧日的脂粉甜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、沉甸甸的浓稠。
那是焚烧的木梁、凝固的血液、腐烂的尸体与绝望的气息搅和在一起,经烈日反复熬煮后形成的末世味道。
昔日巍峨的天王府只剩断壁残垣,焦黑的木料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,几缕残烟有气无力地打着旋儿,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呼吸
喊杀声已稀落下去,代之以另一种更原始、更疯狂的喧嚣。
湘军士兵,这些来自三湘大地的健儿,经过两年多围城的煎熬与无数袍泽倒毙城下的惨痛,此刻终于踏破了这“铁桶江山”。
压抑太久的凶性如同决堤的洪水,彻底淹没了军纪。
他们红着眼,挥舞着卷刃的刀、崩口的矛,在残破的街巷间狼奔豕突。
银珠宝、绫罗绸缎、瓷器古玩……一切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都被粗暴地从残存的屋舍里拖拽出来。
女人的尖叫、孩童的啼哭、男人的哀嚎、士兵野兽般的狂笑和争夺战利品的凶狠咒骂,汇成一首地狱的协奏曲。
火光在每一处角落跳跃,贪婪地舔舐着所能触及的一切,将天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昼,却又比最深的黑夜更令人窒息。
“九帅!九帅!”一个亲兵队长浑身浴血,兴奋得面孔扭曲,踉跄着冲到曾国荃面前,怀里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,金灿灿的物件从破口处露出来,“发了!兄弟们……发了!洪逆的金殿,真他娘的是金子堆的!还有……还有好多娘们儿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,眼中只有掠夺后的疯狂。
曾国荃骑在同样躁动不安的战马上,立于天王府废墟前的高台上。
他脸上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血点,已干涸发黑,衬得他颧骨更高,眼神更深,像一头刚刚饱餐了血肉的饿狼,凶悍中透着一种虚脱般的亢奋。
他环视着这片由他一手主导的毁灭与狂欢,听着手下震天的“九帅威武”的呼喊,
一股滚烫的、足以将理智焚毁的豪气直冲天灵盖。
他猛地拔出佩刀,刀尖指向那仍在燃烧的天王府废墟,声音嘶哑却穿透了四周的嘈杂:
“弟兄们!辛苦了!天京——破了!长毛的老巢——踩平了!这花花世界,这泼天的富贵是咱们用命换来的!今日,九爷我放话,除却军机要地,任尔等取用三日!让这金陵城,记住我湘军儿郎的威风!”
“九帅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山呼海啸般的狂吼瞬间压过了一切杂音,士兵们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掠夺狂欢,眼中再无其他,只有赤裸裸的占有欲在熊熊燃烧。
曾国荃胸中那股气更盛了,仿佛这脚下的焦土,这满城的财富,这数万虎狼之师,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,供他驱策,予取予求。
夜色如墨,沉沉地压在残破的天京城上,试图掩盖白日的血腥与喧嚣,却只让那残余的焦糊味和隐隐的哭泣声显得更加凄凉。
城内一处由重兵把守的偏僻院落,成了临时关押重犯的囚笼。
囚室低矮潮湿,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。
曾国荃屏退左右,独自站在囚笼外。
笼内,一个身着褪色黄袍、戴着沉重木枷的身影背对着他,正就着微弱的光线,艰难地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。
听到脚步声,那人停下笔,缓缓转过身。正是被俘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。
他脸上带着伤,神情疲惫至极,但那双眼睛,却如同淬火的寒星,在昏暗中亮得惊人,直直刺向曾国荃。
“九帅深夜前来,是来取李某项上人头,还是想听几句逆耳之言?”
李秀成声音沙哑,却异常平静,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。
曾国荃没有立刻回答,他盯着李秀成,目光锐利如刀,试图从这张平静的脸上挖出些什么。
半晌,才低沉地开口:“李秀成,你纵横江南十数年,也算一世枭雄。落到今日这般田地,还有何话说?”
李秀成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。
“败军之将,无颜多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