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“老师!”李鸿章心头一紧,下意识想上前搀扶。
曾国藩猛地抬起另一只手,掌心向外,做了一个极其坚决的制止动作。
他喘息着,强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缓缓转回头。
烛光下,他捂过嘴的手指缝间,赫然渗出一抹刺目的、令人心悸的暗红!那血色,如同毒蛇的信子,灼痛了李鸿章的眼睛。
“无妨…老毛病了…”曾国藩的声音更加嘶哑,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喘息。
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血渍,目光重新落回那深蓝布包裹上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有痛惜,有决绝,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怆。“少荃…这个…你拿去。”
他枯瘦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微颤,艰难地解开包裹上系着的麻绳。
粗布褪去,露出一本册页厚重、纸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花名册。
封面上,几个遒劲的墨字,如同刀刻斧凿——《湘勇陆师精锐各营弁勇详册》。
册子摊开,内页密密麻麻,蝇头小楷填满了每一寸空间,记录着姓名、籍贯、入伍年月、所立功勋……每一个名字背后,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,一段血与火的岁月。
而在那密密麻麻的字迹间,赫然印着几点新鲜未干、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斑!正是刚刚咳出的鲜血所染。
“湘军的骨头…最硬的骨头…尽在此册…”曾国藩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,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。
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点刺目的血斑上,仿佛那血是从他心口直接流出来的。
“明日…裁撤的令箭一发…这些人…这些跟着我曾国藩从湖南山沟里爬出来,血里火里滚过十几年的老兄弟…便真的…无路可走了…”
他猛地抬起眼,那浑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,死死钉在李鸿章脸上,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灼热与不容置疑的托付:
“裁撤令是朝廷的旨意…天意难违…可这些人…不能散!散了…就是流寇!散了…就是祸害!散了…这南中国刚平定的局面…转眼就得翻过来!”
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,他佝偻下腰,痛苦地喘息着。
待稍稍平复,他不再看那花名册,仿佛那上面的名字和血迹会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。
他疲惫地、几乎是无力地挥了挥手,指向李鸿章,指向门外那沉沉的黑夜,指向那不可知的未来。
“拿着它…少荃…”声音微弱下去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,“淮军…是新军…是朝廷现在愿意看到的‘新’…这些人…这些种子…交给你…引湘入淮…把这股气…这股魂…续下去…薪火…要传下去…火种,有时候比那燎原的火焰…更金贵…”
最后几个字,轻飘飘地消散在浓重的药味和墨香里。曾国藩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精气神,深深地陷进宽大的太师椅中,仰起头,闭上双眼,不再言语。
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,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,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苍凉。
他放在扶手上的手,指节依旧泛白,微微颤抖着。
整个书房,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,和曾国藩那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,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、格外沉重。
空气中弥漫着墨香、药味、血腥气,还有一种巨大的、无形的悲怆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
李鸿章站在书案前,身体僵硬得如同被钉在了原地。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,从脚底直窜头顶,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。
恩师那压抑的咳嗽,那指缝间刺目的暗红,那花名册上新鲜的血迹,还有那字字泣血、重逾千钧的话语,像一把把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。
每一个字,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腥的铁锈味,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。
“无路可走…”“不能散…”“薪火要传下去…”
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地回旋、撞击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落在那本摊开的花名册上。
密密麻麻的名字,在昏黄的烛光下跳动、扭曲,每一个名字都仿佛活了过来,幻化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——是湘乡田埂上赤脚奔跑的少年,是岳州城头迎着炮火呐喊的悍卒,是安庆城下顶着滚木礌石攀爬的死士,是天京地道里抱着火药包冲向城墙的敢死队…
他们黝黑的脸膛,粗粝的大手,带着浓重乡音的呼喊,甚至临死前那一声不甘的嘶吼…
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涌到眼前。
而恩师那几点刺目的鲜血,如同滚烫的烙印,狠狠地烫在这些名字上,烫在李鸿章的心上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,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。
这不再是一本简单的名册,这是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,是无数个家庭的顶梁柱,是湘军十余年浴血奋战锻造出的魂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