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,西园。暮色如淡金色的薄纱,轻柔地笼罩着精致的皇家园林。水榭凉亭临湖而建,檐角飞翘。亭内,女帝沈知白斜倚在铺着冰蚕丝软垫的湘妃竹榻上,褪去了朝堂上的冷冽威严,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巨案后的淡淡倦意。心腹重臣环坐四周:程砚秋、崔琰、林墨棠、裴砚之。亭中石案上,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精巧点心: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,金黄油亮的蟹壳黄烧饼,一碟切得薄如蝉翼、淋着琥珀色蜂蜜的梨片,还有一只小巧的鎏金暖笼,里面温着一壶香气馥郁的桂花酿。
凉亭的朱漆圆柱上,精雕细刻着《八仙过海图》。此刻,那雕刻的人物竟在暮色光影中“活”了过来!张果老倒骑的小毛驴背上,不再是渔鼓,而是驮着几锭新查获的、还带着泥土气的官银;铁拐李腰间的大红葫芦口倾斜,正“咕噜咕噜”地吐出一卷卷微缩的地契房契,落在亭子的青砖地上,瞬间又化为光点隐去。
“林卿,”沈知白拈起一片冰凉清甜的梨片放入口中,满足地微眯了下眼,方才将一直放在手边的一卷《墨兰图》递给侍立一旁的林墨棠。林墨棠恭敬接过,展开画卷。画上几丛墨兰疏朗有致,叶如利剑,花瓣上点缀着晶莹的露珠,透着一股清寒孤高之气。“明日,你带着这幅画去江州。”女帝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兰香,轻轻点在画中一片兰叶凝聚的露珠之上。
奇异的事情生了。那滴饱满的露珠微微晃动,光滑如镜的表面,竟映照出江州知府那张因酒色过度而浮肿的脸!紧接着,指尖移向旁边另一颗露珠,里面映出的却是江州通判正在密室中清点银票的景象!每一滴露珠,都清晰映照出一个江州涉案官员此刻的惶恐或贪婪之态,纤毫毕现。
“嘶……”饶是林墨棠见惯了宫中奇物,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,下意识地将画轴捧得更稳了些。他身旁的程砚秋更是看得眼睛直,手中的蟹壳黄烧饼都忘了往嘴里送。
沈知白收回手指,又拈起一只水晶虾饺,仪态优雅地送入口中,细细品味着虾仁的鲜甜弹牙,仿佛刚才只是展示了一件寻常玩物。“江州鱼米之乡,盐、粮、丝三务盘根错节,水比朕想的还浑。此画可助你辨忠奸,明虚实。记住,露珠所映,皆为彼时彼刻其人其心,时效不过十二时辰,慎用。”
“臣,谨遵圣谕!定不负陛下所托!”林墨棠肃然躬身,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重新卷好,收入一个特制的防潮锦囊之中。
“程卿,”沈知白转向程砚秋,目光落在他嘴角沾着的一点烧饼酥皮上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,“今日《朱云折槛图》用得不错。只是……”她故意顿了顿。
程砚秋正被那点酥皮弄得有些尴尬,闻言立刻紧张起来,腰板挺得更直:“陛下恕罪!臣…臣可是哪里出了纰漏?”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背去擦嘴角。
“只是下次再激动,”沈知白慢条斯理地又夹起一片梨,语气带着点调侃,“手莫要再抖得连朕案上的核桃酥都跟着共振了。浪费了御膳房的手艺。”她指了指石案角落一盘被震碎了几块的核桃酥。
“噗——”正在小口抿着桂花酿的裴砚之差点呛到,连忙低头掩饰。崔琰万年冰封的脸上,嘴角也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。
程砚秋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,手忙脚乱地去擦嘴角,又觉得不妥,讷讷道:“臣…臣知罪!定…定当勤加练习腕力!绝不再…再震碎陛下的点心!”他窘迫的样子冲散了亭中最后一丝紧绷的气息。
沈知白眼中笑意加深,又看向崔琰:“崔卿,大理寺的《折槛图》算筹,推演可还顺畅?那三十万两的流向,务必给朕钉死在每一份卷宗上,不容丝毫差池。”
崔琰放下手中的茶杯,坐姿依旧如标枪般挺直,声音平稳无波:“回陛下,算筹推演已毕,所有经手官员名录、银两交割节点、虚报木料账目,均已锁定。铁证如山,链条完整。三司会审之日,便是其无所遁形之时。”他言语简洁,却字字如铁,带着大理寺特有的冰冷质感。
“甚好。”沈知白颔,目光最后落在裴砚之身上。这位掌控着“画影卫”、如同帝国影子的男人,正垂眸看着自己杯中琥珀色的酒液,沉静得仿佛与暮色融为一体。“裴卿,”沈知白的声音放低了些,“《溪山清远图》今日立了大功。那樵夫…在漕帮三年,辛苦他了。后续的清扫,要做得干净利落,江州那边,也需与林卿暗中策应。”
裴砚之抬起眼,眼神深邃如古井,只微微颔:“陛下放心,影子已在路上。该消失的痕迹,一缕也不会留下。江州之网,臣会为林大人先行梳理一遍。”他话语平淡,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掌控力。
暮色渐沉,凉亭四角已悄然点亮了精致的宫灯,晕染出温暖的光圈。沈知白似乎彻底放松下来,身体微微后靠,带着点慵懒的满足,又伸手去拿暖笼里温着的桂花酿。恰在此时,一阵夜风吹过湖面,带着水汽和初绽荷蕊的淡香拂入亭中。
“唔…这风里,”沈知白鼻翼微动,像只嗅到鱼腥的猫,眼睛倏地亮了起来,刚才谈论朝政的锐利尽数化作了纯粹的期待,转头看向侍立在亭外的尚食女官,“可是荷香?朕仿佛闻到了…荷叶糯米鸡的香气?”
尚食女官连忙躬身,脸上带着笑意:“陛下圣明!尚食局新采了西苑头茬最嫩的荷叶,裹了瑶柱、火腿、冬菇与上等江米,用文火蒸了足有两个时辰,此刻刚出蒸笼,正待呈上。”
“快!快呈上来!”沈知白的声音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雀跃,方才指点江山的女帝瞬间变成了馋嘴的饕客,还忍不住舔了下唇,“还有,朕记得库里还有去岁岭南进贡的荔枝蜜?取一小碟来,蘸着吃想必更妙!程卿,崔卿,你们也尝尝,这糯米鸡的火候,可是尚食局一绝!”
程砚秋看着陛下瞬间转变的气场,终于忍不住,低声对旁边的林墨棠感慨道:“林大人,下官有时真是…跟不上陛下的心思。方才还是雷霆万钧,转眼便是…嗯…食指大动?”
林墨棠看着女帝盯着亭外翘以盼的侧影,忍俊不禁,也压低了声音:“程大人,这或许便是陛下深不可测之处?心思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不过…跟着陛下,至少这口福,是断断少不了的。”他话音刚落,浓郁诱人的荷叶清香已随着夜风,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。
画里乾坤
更漏迢递,铜龙吐水已过子时。御书房内鎏金鹤形灯吐着幽幽青焰,将女帝单薄的身影投在椒泥粉壁上,恍若一幅水墨写意。沈知白卸去九凤衔珠朝冠,解了蹙金绣云龙纹腰封,只着月白绫缎中单,广袖用银线暗绣着《雪溪图》纹样,随她俯身查勘的动作在烛光下时隐时现。赤足踏过金砖,足踝上悬着的错金铃铛竟不闻声响——原是铃舌早被丝绵裹住,怕惊扰了夜读。
案上《千里江山图》摹本在宫灯下泛着幽蓝微光,绢本上青绿山水似要破卷而出。女帝纤指忽悬在画中某处峡谷上方,甲尖映着烛火一点朱砂红。那里有道比丝更细的墨线断裂,寻常人只当是画师羊毫分叉所致。
&0t;陛下,三更梆子响过了。&0t;大宫女青黛捧着定窑白瓷盏近前,盏中参茶腾起袅袅白雾,&0t;您寅时还要临朝&0t;
沈知白恍若未闻,葱管似的指尖沿着那道断裂徐徐游走,忽然蘸了朱砂在旁批注。青黛识趣地噤声,却见女帝猛然抬,眸中精光乍现:&0t;取《水经注》来!要宋刻孤本江南道卷!&0t;
当青黛捧着檀木书函回来时,正见裴砚之如青松般静立在湘竹帘影里。这位掌画影卫的侍郎永远站在光影交界处,玄色官服上的暗纹竟是《寒林独钓图》——据说能隐去身形于任何背景。他目光凝在女帝散落肩头的一缕青丝上,那丝随着主人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,恍若宣纸上洇开的淡墨。
&0t;裴卿且看。&0t;沈知白突然以银簪挑起灯芯,火光骤亮处,典籍上的河道图与画中山水竟在空中交织成经纬。她指尖点着那道断裂:&0t;去年工部奏称&039;天生桥乃天堑变通途&039;,可画中此处水流本该自西向东,如今却成了自东向西!&0t;
裴砚之瞳孔骤缩。他太熟悉这种神情——三年前女帝现盐税漏洞时,眼中也是这般灼灼光华。果然下一刻朱笔如剑出鞘,在奏章上划出淋漓轨迹:&0t;即刻派画影卫暗查,朕要看看这改天换地的神通,吞了多少河工银子!&0t;
交接奏章时,他指尖不慎擦过她手背。那肌肤因亢奋而烫,惊得他急退半步,却撞翻了案头青玉笔山。沈知白忽然轻笑,从鎏金暖笼里取出油纸包:&0t;且慢。这是用云茯苓和松子粉蒸的软糕,你带着路上垫胃。&0t;见他怔忡,又补了句,&0t;比不得三年前那碗小米粥,但胜在耐放。&0t;
裴砚之喉结滚动。原来她记得,记得那个雨夜他呕血染红宫阶,记得她亲手熬粥时烫红的指尖。他郑重接过,油纸包上犹带她掌温。
窗外忽有夜鸦惊飞,原是女帝拍案力道太狠,震落了檐角铜铃。那铃铛坠地竟碎成几瓣——内里早被蛀空,只余一层鎏金皮壳。沈知白冷笑:&0t;好个&039;金玉其外&039;。&0t;这话也不知是说铃铛,还是那些蛀空国库的蠹虫。
《西园夜话》
三日后,西园凉亭。
程砚秋抱着一摞《朱云折槛图》摹本匆匆穿过回廊时,袖中的手还在微微抖。这三百幅摹本是他三日不眠不休的成果,每一笔都凝聚着他对女帝命令的困惑与敬畏。月光如水,将西园的花木镀上一层银辉,远处荷塘泛起粼粼波光,恍若梦境。
&0t;陛、陛下?&0t;年轻御史在凉亭前猛地刹住脚步,结结巴巴地站在原地。
荷塘边的身影闻声回,月光在她睫毛上洒下细碎的银粉。沈知白——大周朝第三位女帝,此刻正弯腰撩着衣袖,纤长的手指浸在池水中轻轻搅动。水珠从她指尖滴落,在月光下如同断线的珍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