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沈画师师承名家,精研画艺,想必对古器物纹饰亦有涉猎?”裴砚之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,打破了沈知白内心的惊涛骇浪。他已走到那巨大的青铜冰鉴旁,修长的手指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,轻轻抚过冰鉴表面那狰狞凸起的饕餮兽面纹。指尖在兽口獠牙处流连,冰鉴的寒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。“《髹饰录》或《考工记》中,可曾详述此等饕餮纹的来历规制?”
沈知白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缓步上前,从袖中取出一支备用的紫毫小楷,饱蘸了碟中那浓艳如血的朱砂。她走到冰鉴前,与裴砚之并肩而立,目光锐利地扫过饕餮兽面,声音清晰而稳定,带着一种解经释义的从容:
“裴大人考校的是。《考工记·梓人》篇有云:‘周鼎着饕餮,有无身,食人未咽,害及其身,以言报更也。’此乃明载,周鼎所铸饕餮,多为有无身之形,象征贪得无厌反噬己身。”她手中的朱砂笔尖,精准地点在饕餮兽面额心一处略显模糊的纹路上,“然,大人请看此兽面,虽主体为饕餮,但其双目上方,却隐有两道细微卷曲的虬纹,兽口獠牙内侧,更藏有细密的鳞片纹路!此等细节,绝非周制!”
她手腕悬停,朱砂笔尖在冰鉴上方凝而不落,声音陡然转沉:“《吕氏春秋·先识览》有载:‘周鼎着饕餮,有无身。殷纣王无道,铸鼎象物,饕餮始具四足,腹生逆鳞,目含凶光,以彰其暴虐贪饕!’此冰鉴饕餮纹路,兽完整,獠牙毕露,尤其这腹下虽被冰霜遮掩,却隐约可见利爪轮廓!其形制气韵,分明是承袭了商纣王所铸凶鼎的遗风!意在彰示……吞噬之欲,永无止境!”最后八字,她一字一顿,朱砂笔尖随之重重落下,点在那饕餮模糊的额心!
“咔——嚓——!”
一声令人牙酸的、如同坚冰断裂的脆响,毫无征兆地从青铜冰鉴内部炸开!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,如同惊雷!
只见冰鉴正面,那被沈知白朱砂笔点中的饕餮兽面额心位置,一道细长而深刻的裂纹,如同活物的黑色筋络,瞬间蔓延开来!裂纹迅爬满兽面,深入冰层内部!
更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生了!
冰鉴内,那具被冰封的、面目扭曲的曹总管尸体,那双覆盖着厚厚冰晶、凝固了无限惊骇的眼睛,竟然……猛地睁开了!
浑浊的、毫无生气的眼珠,透过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冰层,直勾勾地“盯”着外面!紧接着,暗红黑、早已凝固的血水,如同苏醒的毒蛇,顺着新裂开的缝隙,缓缓地、粘稠地渗了出来,在洁白的冰面上蜿蜒出刺目惊心的痕迹!
“啊——!”数声压抑不住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,宴席间一片混乱!
与此同时,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、蒸煮糯米的甜腻香气,不知从何处飘来,丝丝缕缕钻入鼻腔,与冰鉴散的寒气、尸体渗出的血腥味、还有园中馥郁的花香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息。
教坊司乐伎的琵琶声,也在冰裂声响起的同时陡然转调!原本幽咽的《霓裳羽衣曲》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、杀伐凌厉、充满凶戾之气的《兰陵王入阵曲》!急促的轮指如同暴雨敲打铁甲,凛冽的扫弦仿佛刀剑相击!
“《酉阳杂俎·尸穸篇》曾载前朝尸变之祸!”裴砚之反应快如闪电,在那尸体睁眼的瞬间,他手中那半截沾着暗红秽物的银针已化作一道寒芒,精准无比地刺入冰鉴额心那道最粗的裂纹深处!针身尽没,只留一点针尾在裂纹外微微颤动!“需以至阳至刚之雷击枣木为楔,贯其眉心,镇其怨戾!”
沈知白眼中决绝之色一闪!她猛地扯下腰间那枚绣着二十四节气标记的五毒香囊!五指用力一撕,坚韧的锦囊应声破裂!里面填充的雄黄、朱砂、艾叶等避秽药物纷纷扬扬洒落,而构成香囊主体的、那二十四根象征二十四节气的五色丝线,却在香囊破裂的瞬间,如同拥有了生命般,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,骤然弹射向空中!
赤、青、黄、白、黑,五色丝线在空中急穿梭、交织、缠绕!它们并非杂乱无章,而是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玄奥的轨迹,每一根丝线的缠绕、打结,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节气方位!转眼之间,一张由纯粹光丝构成、覆盖了小半个宴席区域的五色光网,在冰鉴上方骤然成型!光网流转,符文隐现,散出一种神圣而强大的封镇气息!
“《云笈七签·秘要诀法》有载:五色丝线,应五行之气,可结‘小周天结界’,封邪祟,镇幽冥!”沈知白清叱一声,双手结印,指向空中光网!那光网光芒大盛,缓缓向下方布满裂纹、渗出污血的冰鉴压去!
就在这五色光网即将触及冰鉴,裴砚之的银针在裂缝中嗡鸣震颤,满园死寂、落针可闻的千钧一之际——
“嗒。”
一声极轻微的玉珠碰撞声响起。
太后銮驾前那垂落的、由数百颗浑圆东珠串成的华贵珠帘,竟在无风无触的情况下,自行微微晃动了一下。珠帘之后,凤座之上,那个一直隐在阴影中、沉默如同泥塑木雕的身影,终于出了一声极轻、极缓,仿佛带着无尽疲惫,又似蕴藏着洞悉一切、掌控全局的冰冷玩味之意的叹息:
“好一场…别开生面的…大暑夜宴啊。”
这声叹息如同冰水,瞬间浇透了在场所有人焦灼惊惶的心。
这声叹息如同冰水,瞬间浇透了在场所有人焦灼惊惶的心。
然而,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、太后掌控全局的威压之下,萧知白(沈知白)却缓缓站直了身体。她脸上因施法而泛起的潮红迅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雪的沉静。她没有去看太后,也没有看那仍在渗血的冰鉴,目光反而穿透摇曳的灯影,投向深邃宫墙之外的无垠夜空,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印记。
“是啊,太后娘娘,”萧知白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将太后的叹息声稳稳压了下去。她微微侧,唇角竟勾起一丝与方才的温婉截然不同的、带着冷冽锋芒的笑意,“这夜宴,的确‘别开生面’。正如二十三年前那个立冬的夜晚,对我萧氏一门而言,又何尝不是一场‘别开生面’的盛宴?”
“萧氏?!”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。礼部张侍郎猛地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她。萧,是前朝皇太孙的姓氏!那个在永和末年,与三位皇子一同死于“饺子宴”剧毒,最终被定为“谋逆”而满门覆灭的家族!
萧知白无视周围的骚动,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枚因施法而破裂、丝线黯淡的五毒香囊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。“外祖父萧珩,一生忠君爱国,为大胤江山殚精竭虑,却落得个满门抄斩、宗祠尽毁的下场。那幅耗费礼部心血的《二十四番花信风》寿屏,本该是他呈给先帝的贺礼,颂扬这万里河山的四时风华。如今,这最后一笔朱荷,由我来添补,倒也应了天道轮回。”
她猛地抬眸,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珠帘后的太后,声音陡然拔高,字字如冰珠坠地:“而这口盛着旧日冤魂的冰鉴,今日重现于大暑夜宴,不正是在提醒所有人,永和二十三年的血债,从未被遗忘!这窃据龙椅二十载的伪帝,这双手沾满至亲鲜血的窃国者,他的江山,坐得可还安稳?!”
“放肆!”太后珠帘剧烈晃动,声音因惊怒而尖利扭曲,“一派胡言!沈知白,你妖言惑众,污蔑圣躬,罪该万死!来人,给哀家拿下这个疯子!”
侍卫闻声欲动。
“谁敢!”裴砚之清喝一声,身形如鬼魅般挡在萧知白身前。他手中那盏走马灯猛地掷地,灯身碎裂,露出其中隐藏的一枚小巧却形制古朴的玄铁令牌!令牌正面,赫然是前朝皇太孙萧珩的徽记——一条盘踞于墨玉圭上的螭龙!令牌在破碎的琉璃灯影中,折射出幽冷而威严的光芒。
“太孙令在此!”裴砚之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,响彻御花园,“见令如见太孙!当年旧案,疑点重重!萧氏满门忠烈,惨遭构陷!今日,太孙血脉在此,正是要拨乱反正,讨还血债,重夺这被逆贼窃取的外祖父江山!”
他目光如电,扫过那些因震惊而僵立的宗室勋贵、朝臣命妇,尤其是几位手握实权、神情变幻不定的老臣:“永和旧臣,可还记得萧太孙之恩?可还记得当年先帝属意何人?如今伪帝倒行逆施,宠信奸佞,朝纲败坏,民怨沸腾!大胤正统何在?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江山,继续被弑兄戮侄的篡逆之人坐下去吗?!”
萧知白上前一步,与裴砚之并肩而立。她此刻不再是那个温婉谨慎的画院待诏,周身散着一种与生俱来的、属于皇族血脉的凛然气度。她指向那仍在渗血的冰鉴,声音沉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这曹总管,不过是当年阴谋的一个小小棋子。他背后是谁指使?那断肠草如何混入御膳?三位皇子和太孙为何同时中毒?伪帝又如何在兄长与侄儿尽殁后,‘恰逢其时’地出现在先帝病榻前‘承继大统’?这冰封二十年的尸骸,就是敲响伪朝丧钟的第一声!今日这御花园,便是清算的开始!”
她目光扫过太后煞白的脸,扫过王济仁手中抖得快要洒出的雄黄酒,扫过那盛着酸梅汤的定窑秘色水晶碗,最后落在兵部尚书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,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:
“伪帝这棵大树,早已从根子里烂透了!盘踞其上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,以为依附朽木便可高枕无忧?殊不知,风,已经起了。”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,清晰地宣告:
“我,萧知白,先帝唯一血脉!今日,便以这御花园为祭坛,以这旧日冤魂为证,昭告天下:萧氏归矣!伪帝窃据神器二十载,该还了!”